作者:纪明涛
我的故乡位于山东平度西南,一个传统的平原小村庄,百余户人家。村前有一条小清河,村民逐水而居,村庄依水而建,早年间,河水潺潺,鱼虾螺蟹游荡,荷藕菱角飘香,野花开满岸上。现在,小河早已断流,只有到夏天汛季暴雨过后才能蓄满水。周末回老家,村里正在进行雨污水和自来水工程施工,聊天中老父亲深情讲起了以前吃水井的日子。想起老井清澈的泉水,儿时记忆就如井中泉水不断涌出。
(相关资料图)
小时候,老屋东边是一片茂密的林地,树林南边靠近小清河的北岸边,是自家的菜园,菜园地头有一眼老井。20世纪90年代以前,村里人吃水全靠水井,家家户户都要到老井挑水吃。
每天傍晚时分,我跟随父亲到井边打水。这是个技术活儿。老井临近河道,夏季水位较高,父亲仅用扁担就能把水打上来。扁担的两头各有一个挂钩,父亲用一头儿的钩子勾住水桶,送到水面时,左右摇晃几下,桶身便斜躺入水,在水桶快要装满下沉的瞬间,猛地往上一提,然后两脚跨在井边,用双手交替把扁担往上提,等到水桶将要出井口时,父亲用一只手抓住水桶,稳稳地提出井外。如此这般重复一遍,把另一只桶也装满水。干旱时节,井水水位下降,父亲便用一根长绳拴一个小铁桶,从井里提上水来,再倒入大桶。这个办法耗费体力大,效率也低。后来,父亲便在井上架起了辘轳,用两个支架把一个带有摇把的圆筒架起,横跨井两头,然后把绳子缠绕在辘轳上,这样从水井取水时,既省力气,又快捷。说起辘轳,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知为何物,更没有使用辘轳的经历。辘轳是我国农耕历史发展长河中的一个缩影和时代变迁的产物。据史料记载,早在3000年前我们的祖先就设计并使用辘轳了。
一般八九十年代在农村生活的孩子大都会操作辘轳。初学时,父亲教我,先把水桶系在辘轳绳头的铁链扣上,然后慢慢放入井中,靠水桶的自重没入水面以下。往上提水时,一般都是一只手扶着辘轳面,另一只手拽着尾部辘轳把,需要持续用力,不能松手,一旦失手,辘轳将会迅速倒转回旋,这种动作有一定的危险性,大人们一般不让小孩靠近。每次摇辘轳提水时,“吱呀吱呀”的辘轳声,伴随着水洒落在井里的哗哗声,共同交汇成了乡村田野最美妙的音乐。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老井的水,清纯、甘甜,像母亲的乳汁,让人依恋又难忘。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干净清冽,小孩们迫不及待先从桶里舀半瓢,咕咚一大口,顿觉心肺通透。到了冬天,井口总是笼着一团热气,井水永远不会结冰,水桶下去,也提起一团热气。
水井给我的童年带来无穷乐趣。那时,我和小伙伴时常小心翼翼地站在井旁,探头探脑地向井底张望自己倒映于水中的影子,或拣几块小石头投入井中,如镜般的水面上泛起粼粼波纹,影子便在波纹中碎裂了。夏天里,老井是天然的冰箱,家乡人都管那叫“井拔凉”。西瓜上市时节,吃之前,父亲先用辘轳放下去一个西瓜,一个小时左右再吊上来,西瓜清凉可口。夏日夜晚,一家人围坐在水井旁边吃着西瓜,享受着习习凉风,仰望着满天繁星,聊着生活,憧憬着未来,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田园诗画。
打水不易,挑水更不易。当年,每家每户都有一口水缸,水缸里的水主要用于做饭、炒菜、沏茶,由于井水水质好,做出的饭菜和泡出的茶有一种独特的香甜。往家里担水一般都是父亲的活,他把两桶水放在扁担两端,用扁担钩住两只桶袢,蹲下身子把扁担放在肩头,猛地站起身,然后一口气挑回家。我尝试挑过几次,颇费了一番功夫,由于个头矮,两只水桶仅离开地皮一点点,起步上肩时,仿佛泰山压顶,走走停停,步伐颤悠,摇摇晃晃,桶里的水往外飞溅,洒了一路,到家时桶里的水所剩无几。后来,我和妹妹两个人往家里抬水,但几个来回后,感觉整个身体像散了架……随着生产水平的提高和农村基础设施的改进,村民用起了压井水和自来水,水井的故事也遥远了。
过去有些年来,采沙挖河破坏了河道中的透水层,水位下降,井中无水,老井失去利用的价值,后来被封堵了。老井经过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,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到了迟暮,落寞而又无助、安详地蜷缩在田野里。随着机械抽水机和风电灌溉等设备的普及,辘轳也退出了农耕历史的舞台。而闲下来的扁担早已蒙尘,只留下一段曾经的回忆。故乡的老井,同担水的人一起老去,镌刻了村庄的沧桑,见证了时代的变迁。
岁月可以斑驳,但我记忆中的老井依然年轻。那一圈圈绳索缠绕着我的年少岁月,辘轳的“吱呀”声里记载着时代的足音。远去的辘轳声,带给我的是深深的思索,有对艰苦岁月的慨叹,有对辘轳付出辛劳的感激,还有如饮甘洌的美好回味。
同老父亲聊完后,我独自走到当年菜园的那片田地,想寻找童年的记忆。如今菜园已经变成了庄稼地,那眼水井早已干枯。依稀看见一些杂乱的石头和砖块,静静躺在小河北岸边的最角落,我才警觉那也许是当年填埋老井的断壁残垣,眼前只剩下阡陌小径,而老井早已不复存在,突如其来的落寞席卷心头。
一口老井,世代情缘,孕育了淳朴民风,哺育了一方百姓,见证了沧桑巨变。老井无言,乡人有情。愿老井不老,父老安康,家乡更美好!
《光明日报》(2023年08月09日 16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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